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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難與眼淚 鐵漢律師重新定義堅強

理律掌門人陳長文的生命體悟

鐵漢律師陳長文三次流淚,提倡人權的信念卻更堅定,他左手中指戴著哈佛畢業戒指,上頭鐫著「veritas」(拉丁文「真理」),彷彿時刻提醒他,要為心中的「真理」奮戰。

文/劉佩修

「這世界若沒有愛你的心與你愛的心,那你不過是一粒飄蕩的塵埃。」理律法律事務所執行合夥人陳長文的電郵(e-mail)後面,總會附記黎巴嫩文豪紀伯倫(Kahlil Gibran)的這首詩。

詩中的「你」,陳長文是指他腦性麻痺的兒子文文。今年父親節他發表一篇〈陳長文給愛子的公開信〉,至情至性,被讀者在網路上廣泛流傳。閱讀這篇充滿自省式父愛的文章,讓人驚覺,這位思維精準、冷靜犀利、有著可怕意志力的鐵漢律師,竟是如此溫柔。

他是重度障礙孩子的父親,是台灣最大律師事務所的掌門人,是台灣紅十字總會會長,也是往返兩岸最高學府的教授。時光推回十五年前,一九九○年九月,四十六歲的陳長文以紅十字會秘書長身分,與對岸紅十字會代表,在當時還是一級戰區的金門,簽署「金門協議」,完成海峽兩岸從一九四九年對峙以來,雙方政府首宗認可的共同法律文件,也使兩岸偷渡客得以用較為人道的方式遣返,大幅降低枉死事件。「金門協議」沿用至今,掛有紅十字旗幟的遣返船,仍在馬祖與馬尾間航行著。

這些身分看起來不太協調,他卻以同一種價值觀為主軸,認真扮演多元角色,這個價值觀就是——人道精神。

八月十一日,新科海基會董事長張俊雄主持上任後首次董事會,陳長文以董事身分發言,重提「大陸民眾在台灣地區繼承權限制,是違憲與違反人權」的論述。同樣的建議,十五年前,在國民黨主政時代的陸委會委員會,他也曾經提出。縱使執政者刻意忽略,執著的律師卻緊抓這個議題不放。

是什麼樣的信念支持他,為那些從未謀面的人一路奮戰?陳長文在新書《假設的同情——兩岸的理性與感性》(天下文化出版)中,給了一個答案。這是一本談兩岸關係的書,卻用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話開場:「在我們批判別人之前,先要有一種『假設的同情』。」為了讓這本書超越政治對人類社會的分類框架,他請來台獨理論大師、立委林濁水寫序,林也慨然應允。

人道理想:主政者下決定前應想結果

問他是否反戰?「我當然反戰,」這位曾出任國防部法律總顧問的律師回答。對他而言,兩岸關係今非昔比,「國防」的內涵是什麼?也要重新辯論思考。

他對戰爭的理解,來自父親陳壽人將軍。一九四九年,陳壽人三十八歲,他與妻子及四個孩子從大陸撤到台灣,卻因為上頭一道命令,要他回到重慶繼續國共內戰。當時,大陸已經淪陷,父親卻受命去打一場有去無回的、不可能的一仗,留下年僅三十五歲的妻子與四個孩子,陳長文最年幼,當時年僅五歲。

提起父親,他停頓數秒,空氣霎時凝結。抬頭一看,眼睛含著淚光。

「呼……」終於,他釋放了情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是一場沒有意義的戰爭,不是嗎?那是非常非常沒有意義,這樣講是對爸爸不敬,我相信他當時有他的意義,但是現在對照各種說法,那一剎那是絕對說不出任何意義來。我難以想像,是誰做出這個決定,要我爸爸回去?他做這個決定時一定沒有想到,要我爸爸回去的結果是什麼?大陸淪陷了,這一批人為什麼還是要去打那最後一仗?如果做決定的人自己去,他的孩子要去,他會不會做這樣不理性不負責的決定?」

「那一剎那」指的是什麼?陳長文沒說。他為父親流淚,也為與父親天人永隔五十五年的母親流淚。

去年三月,陳長文的母親過世,整理母親遺物時發現,母親的抽屜裡藏著父親的信。一九四九年,陳壽人受命從台灣回到四川戰場,人到香港,轉至成都、重慶,一路上寫信回來,「他信裡說,多麼想家,說希望過些天就可以回來了……然後,就從此沒有再回來。好,是誰做出這個決定?」陳長文長吁:「而我父親,只不過是在那時刻被無意義的決定所犧牲的一個人。任何一個主政者,一定要非常負責任的去想,我當下下這個決定,它的意義和結果是什麼?」

問他是否去過忠烈祠看父親?陳長文淡淡地說:「偶爾。」「我曾想去探視父親陣亡的地方,但那好像沒有太大意義。父親陣亡令上面寫著,陣亡地點在四川邛崍山,還寫了什麼功勳等等,那是很諷刺的東西,你知道嗎?」

堅韌生命:發洩完後重回談判戰場

理律律師事務所首席資深顧問李光燾形容陳長文是個「有情有義,永遠追求正義真理的漢子」;與陳長文結識四十年,在他記憶中,他見過陳長文流過三次淚。兩次關於親人,一次關於理律。

第一次是陳長文的兒子文文出生,由於生產過程中腦部缺氧,醫生告知可能多重殘障,李光燾驚聞奔往陳府,見到陳長文淚流滿面。

第二次是去年陳長文母親過世,陳長文想起父親戰死沙場,想起母親辛苦拉拔四個孩子長大,原本壓抑的情緒,在追思禮拜家屬答謝時,突然潰堤,痛哭失聲。

還有一次是二○○三年底,理律員工劉偉杰盜賣美商新帝價值新台幣三十億元股票,得手後逃逸,留下龐大債務與外界對理律的連串質疑。理律經由內部討論,決定由陳長文與新帝公司展開談判。起初,由於新帝要求全額索賠,理律無力因應,雙方立場完全對立,幾乎談不下去;幾天後,雙方逐漸可以溝通,二十四天後,雙方達成協議,化解危機。

李光燾記得,事件發生後某天,理律與新帝談判觸礁,只能暫時中止,陳長文靜靜地起身,離開會議室,久久沒有回來;李光燾有點擔心,走到他的辦公室,輕敲後開門。辦公室內只開了一盞昏暗小燈,陳長文獨坐辦公桌後,兩眼直視前方,李光燾再走近一點,發現陳長文沒有表情的臉上,早已布滿淚痕,「我驚訝地發現他蒼老了那麼多。」李光燾安慰他幾句,回到會議室等待。

過了不久,陳長文若無其事般、充滿自信地走回會議室,繼續談判。當天也在談判現場的理律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李念祖,也看見他悄悄流淚後,仍能迅速整理情緒、回到談判桌上,掌握全局的能耐,「他情感豐沛,卻能堅強的處理事務,這,難道不是堅強的另一種定義嗎?」

法律事業:穩坐台灣最大事務所寶座

雙方達成協議當天,陳長文用「歷創的理律,美麗的珍珠」,形容理律一定會走出難關。

一年多後,再談劉偉杰事件,陳長文坦然許多。首先,三十億元的賠款,已經償還一半,理律的元氣已然恢復,今年連續第四屆獲得IFLR(International Financial Law Review)頒發「台灣最佳法律事務所」的榮耀,理律的合夥人、資深顧問、員工人數,也持續增加中,穩坐台灣最大(指員工人數)法律事務所寶座,屹立不搖。

不過,理律還是在網站上公布「籲各界協緝劉偉杰」,願意提撥追回款項的五○%,鼓勵各界提供劉偉杰行蹤消息給各地治安機關。促使理律做出這項大動作的,是陳長文看到一篇談教育的文章,其中竟然有個孩子說最羨慕劉偉杰,因為他污走三十億元可以花一輩子。「這個孩子說他想做劉偉杰,給我一個啟示(指提撥追回款項協緝),那篇協緝的文章也提到,劉偉杰你應該回來,讓我們的孩子知道,你做壞事總有一天要被制裁。」陳長文說。

問陳長文,羅素所言「假設的同情」,適不適用在劉偉杰身上?

處世原則:假設的同情適用劉偉杰

他說:「有,無比的假設同情。我到現在還會想,為什麼他要做這件事情,從他的角度,一直想他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他覺得在理律沒機會了?或者是我們關心他不夠?我甚至想,他拿兩億、三億元就好,為什麼要拿走三十億元?他是不是陷在一個水深火熱不可自拔的狀況?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他的道理是不對的。」

劉偉杰事件發生後,很多人看好戲,質疑理律會倒,但是理律沒倒,還能快速地重新站起來。曾有媒體形容,這是陳長文退休前的最後一役,但對陳長文而言,劉偉杰事件只是他人生「零星戰鬥」之一而已。

反戰志業:絕不讓父親白白犧牲

兒子文文的照顧與教育按計畫進行,劉偉杰事件的風險已經完全控制,母親也已經與相隔五十五年的父親在天上重逢。六十歲的他,想要做一些事,打一場追求和平的戰爭。

他大量投書,批評美國攻打伊拉克是「敲響聯合國架構下所建築的國際法秩序的警鐘」。他引用泰戈爾的詩「他把刀劍當作他的上帝,當他的刀劍勝利的時候,他卻輸掉自己」,呼籲政府走出軍備競賽的無底洞,應該窮盡一切避戰。他蒐集美國「反戰媽媽」(因兒子在伊拉克陣亡,因而長期紮營抗議的辛蒂.席漢)的資料,大力批評美國總統布希的荒謬。他也呼籲,即使反對台灣獨立,也應尊重並體諒他人選擇。冰山般外表下,他對生命有著火山般熱情。

陳長文自己形容:「對基本人權關心,好像狗吠火車般,感覺到自己有點走火入魔了。其實我很想不要去關心,那是一個矛盾。」

問他會不會覺得很累?他笑了:「所以我很希望我們的公僕能夠把國家治理好,我就不必關心不是自己的事情,那我就很輕鬆嘍!」問他是否意有所指?「我會罵人不帶髒字。」語帶詼諧與無奈。一會兒,他緩緩地說:「其實說真話,我有很多事要關心、惦記著,那是有點累的感覺。」

母親在世時,五十五年來,陳長文父親的照片掛在母親房間牆上,那是在南京孔雀照相館拍的,儘管父親神情溫柔,但就是沒人敢提起父親。母親過世後,陳長文比較敢面對父親,去思考戰爭與人權,他的能量彷彿獲得釋放,他的投書大增,好像沒有明天般急切。

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是「不要讓父親白白犧牲」的願望。如果陳壽人當年打一場明知不可為而為的戰役,有一點點意義,那就是讓陳長文化悲憤為力量,以行動提醒世人,化戰爭為和平,不要再讓悲劇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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