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視是最嚴厲的否定。」

才剛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坐定,吧台裡的電視螢幕忽然閃過這樣一串廣告。他無意識地輕輕蹙眉,想起了上一份工作中某位同事曾經說過的話。

「他最擅長的事,就是把討厭的人、懶得記住的人當空氣,全面性的忽略。」

那個他,不是別人,指的就是他。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語。類似的說辭,以換個方式、轉個角度傳到他耳裡的次數,已經足夠湊成一隻棒球隊。

會有這樣的評語,大概是因為他對熱衷事務的表現態度相當明顯。因為喜好太過分明,當他對某個人、某件事不願多花心思或因為嫌惡而懶於應對時,他的情緒總是直接反應在表情上、態度裡、行動中。他也許不用苛刻尖銳的言語,卻會以漠視的方式睇視。不去看對方,不與對方說話,視線接觸時,雖不攏眉,但跳動在眼裡的厭惡之色卻隱約顯露。

「被你忽視的人真是可憐。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都不留。」

像是察覺到他心裡想的事一樣,坐在身旁的寫樂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早他一個鐘頭抵達酒吧的寫樂已經喝過兩巡,雖然看不出一點醉意,嘴角勾勒出的難得笑意卻說明了寫樂微醺的事實。

「……我不太喜歡生氣,也盡可能不去生氣,尤其是在面對朋友時。」他有些困擾地回道。

因為沒有特別值得生氣的必要,也沒有真的值得生氣的可能性,生氣往往暗喻自己失去掌控狀況的能力。沒有人喜歡失控,他當然也不例外。認定是朋友時,他會盡力保持柔軟,必要時,持續退讓。某些時候,他明白自己其實很享受輕輕嘆息地處理朋友惹出來的麻煩事,因為深知這點,在面對部分惱人的意外狀況時,他自知沒有抱怨的權力。

「大部分人都會說出自己的底線,通常你只說自己討厭被欺騙,厭惡被束縛。」寫樂點起煙,唇尾勾笑,略長的髮尾輕垂在額前,帶有些許隨性的凌亂。

「那不是謊話。」他眼帶警戒地注視寫樂。老實說他真是討厭這種話題,因為這種話題所帶起的某些記憶,總讓他無由來心裡一陣厭。

「但你經常把探底線的球拋到別人手中。」寫樂瞇起眼,語氣之間略帶責備。

「大家都是成年人,明白各自底線在哪的默契是最基本的相處常識。」他偏頭,攏起眉。如果事事都需要一一提點,這種相處關係也不免太過黏手。寫樂輕斥的口吻讓他有些不快。

「可是你好像忘了一件事。」寫樂繼續說著,沒有停止的意思。「人一但熟悉彼此,就會不懂分寸,自以為可以掌控對方。這叫什麼?權力欲?」

「駕馭本能。」他按著頭,壓抑著語氣間的煩躁。想起製圖桌前的成堆製圖稿,他開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須在這種時候與對方討論這樣令人厭惡的話題,偏偏他無法阻止寫樂。擅於迂迴循誘的寫樂深知「點到為止」之道,也向來奉此作為做人處世的圭臬。說來可笑,這種因為無法動作所帶來的煩躁正是他所說的「熟知彼此底線的默契」。

「對了,就是駕馭本能。另一面的說法就是以友情為名行逼迫操控之實。」寫樂點點頭,繼續說。涼煙釋放出的白煙輕輕在他面前升起,一瞬間,使他的笑容顯得有些恍惚。「人有這種劣根性已經很糟糕了,偏偏你還縱容對方。只要不觸及欺瞞、約束這兩點,你便不停退讓。欺瞞好辦,你既無牽累,也對對方的牽累毫無興趣。既然感情沒有交集或對立,自然沒有相互欺騙的可能性。不過約束就很糟糕了。人一但被縱容,就會得寸進尺,不知不覺就變得過度干預。日子久了,再也分不清彼此的界線,往往踏入束縛的底線還不自知,最後慘遭你的絕交漠視滅頂。說到底,那就是你使用在『不怎麼想要維持交往關係的人』身上的相處模式。……仔細想想,你的個性還真是讓人討厭。」

「我可從沒說過自己個性溫良。」他盯著寫樂持煙的手,說道。被揭開皮貌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他想此時自己的臉色必定鐵青得難看。

「也是。我們認識時,你就已經坦言直說自己個性不好了,偶爾心情欠佳,就露出敷衍的笑。」寫樂忽然大笑出來。「這樣說來,你打一開始也打算縱容我囉?」

他無話可說,這的確是事實。

寫樂說話的方式如針插縫般讓人不快,氣勢銳利強悍。這樣類型的人,他向來覺得棘手,能不沾惹,就不沾惹。偏偏寫樂深知自律自制的幽微意趣,不過問,不干預,各自獨立生活的友情關係,自在相處一如呼吸。寫樂犀利的言語因之成為他能容忍的利器、他行事偏頗時的糾正尺規。縱有再多不快,他都知道要在寫樂面前嚥下;也,從不在寫樂面前使用漫不經心的縱容相處方式──「友直友諒有多聞」,寫樂對他而言,大概就是這樣的朋友。

「你這個人,狡獪的讓人討厭呢。你這樣用眼睛注視對方的一舉一動,卻從來不給對方任何暗示,明明知道對方一點一點往你的底線推進,你還笑而不提,直到對方踏入以後,才狠狠甩對方一巴掌,一點情面都不留。」寫樂輕輕嘆息。「偏偏我喜歡這樣的你。縱然討厭這種狡獪的態度,卻喜歡使用這樣態度對人的你。我真是自討苦吃。」

「我也一樣……很自討苦吃啊。」他忍不住跟著拉出苦笑。被人無由來的批評埋怨之後,還得負責道歉,不管怎麼說都是很沒道理的事。「我很不擅長應付咄咄逼人、氣焰高張的類型,卻自找麻煩的和你兜在一起。像這樣的事,不管回想幾遍都會覺得很頭痛啊。」

寫樂忽地大笑。隨後,表情沉澱。

看不透寫樂表情意義的他,也跟著沉默下來。有一絲微妙的火花跳躍在寫樂指間的涼煙,像寫樂陰晴不明的眸采。

許久,寫樂終於又再勾起笑。

「不要變得太圓滑哪,那就要變成我最討厭的乖巧溫順了,所以,你還是繼續這麼討人厭好了。」

「那麼,日後也請繼續關照了。」他點點頭,心裡鬆了口氣。不知道是因為寫樂終於停止這個話題,還是因為寫樂再度笑了起來。

「週末一起到北投泡個溫泉吧?」寫樂熄了煙,隨意似的問起。

「這週和美玲有約了。下回吧。」他道。

「……什麼時候要結婚呢?你和美玲。」

寫樂的視線拋向窗外,落在空無一人的街角上。他跟著那視線望去,想起了寫樂焦躁時就不喜歡睇著人說話的習慣。今晚的寫樂似乎心事沉重。

「還早。你呢?」

「找不到對象,喜歡的,身邊已經有人了。我──」

「怎麼?」

「不,沒什麼。」寫樂搖搖頭,抬手結帳。「晚了,該回去了。」

「下回我帶美玲一起來。我想讓你見見她。」

寫樂點點頭,直到結完帳為止,都不曾再轉身面向他。

走出酒吧後,寫樂因為忘了家門鑰匙必須返回公司一趟,而在街口與他分開。臨走前的寫樂薄唇輕扯,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有吐出聲音。

「今晚的寫樂有點奇怪哪……」凝視著寫樂的背影,他忍不住脫口。

直到寫樂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忽然想起寫樂始終沒有提起今晚約他見面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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